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厂区的童年

文/李秀玲

重庆水泥厂始建于20世纪30年代，位于长江之南，当时几乎占据了整个玛瑙溪。从海棠溪的桥边到福利社的路边，远远就能看见两个高高的烟囱冒着白烟，从不间断。当年的水泥厂，是整个西南地区的行业龙头企业，每天来拉水泥的大车停靠在路边，延伸好几公里。

鼎盛时期，全厂职工都有三千人之多，加上退休的和居住在这里的家属，估计当时整个厂区有上万人居住。厂区里就像个小城市，医院、宿舍、食堂、幼儿园、学校、菜市场、电影院、图书馆……什么都有。

我的童年就在这厂区里撒欢度过：高高的水塔，我去爬过，被妈妈抓个正着；篮球场上，露天电影放映时人声鼎沸，我早早地端个小板凳去占位置；厂区医院后面的小山坡，虽然到了夜晚就阴森森，但大胆的我们总是相约去那里比胆量。下午五点，二食堂刚出炉的面包香味飘来时，我已经冲出去好几米了；学校里，每年请来的木偶戏表演让我们尽情大笑；正午太阳刺眼，我故意赤着脚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，从粮站提着十斤大米回家；春节时厂区工会组织搞的游园会总让我们惊喜不已，满载而归……

妈妈有五个兄弟姊妹，三个在厂里上班，还有他们的家属和许许多多的亲戚朋友。每次和妈妈上街，一路上都碰见熟人，乖巧的我总是大大方方地顺着妈妈的眼神和长辈们打招呼，一张小嘴甜腻腻的，引来阿姨们的赞扬，“哇，你家女儿真有礼貌！”夸奖时塞糖塞点心的场面是没有的，因为当时家境都不好，可是我的大方可爱加上妈妈的好人缘，带来了许许多多让我意想不到的好处。每当我自己端个盆子去澡堂，自己提个温水瓶去打酸梅汤，自己拿着盅盅去食堂打饭，认识我的大人们一看我来了，一边笑嘻嘻地夸我能干，一边尽可能地照顾我。

也有不认识我的，那时我也不害羞，忽闪着大眼睛，口齿伶俐地告诉他们我是谁。他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，然后热情地满足我的小小要求。那时觉得，妈妈好神气，报出她的名字就能无所不能地走遍整个厂区。

长大后，也逐渐明白了做人的道理：逢人先笑，与人为善，其实就是这么简单。

厂区道路蜿蜒盘结，每一个地方都有好几条不同的路可以到达，如同一个大迷宫。那时最渴望的就是能到厂区的生料车间、熟料车间去玩玩，看着那庞大的水泥磨与转窑转动，发出隆隆的巨响遮盖了说话的声音；皮带机不停地将河沙从长江边运输上来；高不可攀的太托拉一车又一车地把石子拉进来入库，又把成品水泥一包一包拉出去。我对在这几个车间上班的工人由衷地羡慕，什么时候我也能混到这几个车间的工人澡堂去试试，听说洗澡水比家属区的热多了，不像大澡堂那样打挤；什么时候能去深夜车间食堂尝尝，听说这里供应给三班倒工人的肉烧得比大食堂的有味道。

等到真的有机会去了，却是胆小得不敢出声，生怕那些戴着帽子、捂着口罩、满身水泥灰的工人们不喜欢小孩子闯入他们的领地，把我凶一顿。

每个月十四号，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。这一天就像是过节一样，闻讯而来的小摊小贩们顺着一条大马路占好了位置，从厂区的大门口一直摆到菜市场。

趁着中午放学时间，飞奔到妈妈的单位，迫不及待地拉着妈妈去逛街。熙熙攘攘的街上，摩肩擦背，人头攒动，一路上不停地左看右瞧，这件衣服好看，那双鞋子也不错，被妈妈拒绝了也不怎么懊恼。大人们碰见了也只是点点头，就各自朝着自己心仪的物品而去。也有那互相帮着讲价的，你一言他一语，非把小贩说动不可。

我只顾拉着妈妈来到糖果店，这才是我的终极目标，糖果店的零食今天摆放得特别多，售货员阿姨也比平常热情许多，我猫着腰从这头柜台选到那头柜台，内心不停地纠结。终于妈妈不耐烦了，我半是撒娇半是渴望地指指自己选中的，虽然不能全部满足，但是每次都有收获，也是高兴得不得了。一不小心，笑得露出龋齿，被妈妈狠狠瞪了一眼，我赶紧捂住嘴，生怕零食落空了。

天边晚霞如潮水般渐生，太阳退去日间的炙热，野草一大丛一大丛，散发出夏季独特的芬芳。和小伙伴偷偷相约去厂区的空地玩，许多巨型的水泥圆柱堆在那里，成了我们玩乐的天堂。没了白天的喧嚣，没了值班师傅的看守，我们尽情地玩捉迷藏的游戏，在圆柱里不停窜出窜进，玩累了，爬到顶端去随意坐着，眼看天边炽霞散尽，四周虫鸣声遂起，那大大的烟囱永远冒着白烟，湿透的衣服被阵阵凉风吹干，心里的热气也散得无影无踪，说不出的舒服和痛快。

回家路上，没有暮归的老牛陪伴，但是伴着一声声清脆的歌声，我们蹦蹦跳跳地踩在路边倒地的水泥圆筒上，小小身子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。天色黑透，再不回去就要被挨骂了，我们这才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家。

热火朝天的工人们各司其职地努力忙碌着，我们也在灰尘漫天的厂区一天天成长着。那时水泥厂的广播总在每天早、中、晚准时响起，传遍整个厂区。早上我听着广播迷迷糊糊从梦中起床、上学；中午我听着广播回家，站在我家阳台上，眼看着妈妈从目光所及的路尽头缓缓地露出身影，我就开始生灶起火、烧水煮面；晚上广播响起，我赶在妈妈下班到家前马虎地把屋子擦了，地板拖了。可是每次妈妈回来总会检查出我没认真的痕迹。吃完饭，有时去亲戚家走走，有时沿着厂区的道路悠闲地散着步，一天很快就过去了。

这个由钢筋、水泥、混凝土组成的小城市，弥漫着一种忙碌却不失安稳、生机勃勃却又不浮躁的气息，家家户户都是那么有人情味，互帮互助，满足、自在、简单地生活着，让我的童年记忆那么完美、深刻。

童年，就这么忽闪而过。至于我的少年和青年，厂区的变迁，又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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